我们首先应该怀疑自己,因为认知和神经系统都会出错
如果有人声称整个宇宙是在5秒之前形成的,而且造物主故意制造了万物演化的痕迹来制造进化论的假象,那你十有八九会放弃与他辩论。因为他所说的事情无法证实,也无法证伪,属于世界观的范畴,想要通过一场辩论改变他的想法很难。但史蒂文·诺韦拉(Steven Novella)很可能会坚决地迎难而上,对这个人进行一番说服。
过去25年里,这位耶鲁大学医学院神经学家兼知名播客主持人,和他的4位同事一起,一直在对各种“伪科学”做针锋相对的驳斥。他们在工作之余共同发起了“新英格兰科学怀疑论者协会”(New England Skeptical Society),制作刊物,开办讲座,忙得热火朝天。他们共同撰写的《万物怀疑指南》(The Skeptics’Guide to the Universe,中译本改名为《如何独立思考》),也是一本手把手教人们运用科学怀疑论跨越认知缺陷的教材。
《如何独立思考:跨越认知陷阱,建立科学思维》
[美]史蒂文·诺韦拉等 著
中信出版集团 2021年1月版
前面提到的关于进化的争论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。在现实生活中,随着媒介去中心化的到来,对事实的追踪越来越让位于对情感、观念和观点的表达,使得人人深陷信息洪流。2016年,“后真相”(post-truth)一词甚至被牛津词典选为年度词汇,词典给它的解释是“比起陈述客观事实,诉诸情感及个人信仰更能左右社会舆论”。在《如何独立思考》的审校、北京大学精神卫生学博士汪冰看来,无处不在的无效信息正在让人的思维变得“臃肿虚胖”,“现在人们每天都在被喂食各种信息,但其中很多都是垃圾食品,既不贡献常识,也不贡献逻辑,只是让人’信息肥胖’”。
“这本书不会告诉你该相信些什么,该怀疑些什么,他们关心的是一个更根本的命题:你要如何判断该相信什么,该怀疑什么。”汪冰总结,科学怀疑论者不是事事质疑的愤世嫉俗者,他们只是用遵循科学、符合逻辑的方法,来检验那些靠经验得出来的结论。
诺韦拉等人提出的“科学怀疑论”包括四类核心“工具”:首先是对“神经心理局限”的认识,这类知识告诉我们,大脑的认知功能本身就有不可避免的局限性;第二类工具是“元认知”,主要研究影响人类思维判断的各种途径;第三类工具与科学有关,包括科学如何发挥作用,以及在什么情况下科学有可能会误入歧途;最后一类工具,则是重温历史上的经典骗局案例,因为错误认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死灰复燃,知晓过去很有必要。
审校完这本书以后,汪冰发现自己有一个变化,那就是为自己以往的很多观点再一次打上问号。“为什么我是对的,他们是错的?我们现在都特别喜欢抛出一个结论,但有多少人首先对这些结论进行质疑呢?”《如何独立思考》的作者们一遍遍提醒读者,作为一名科学怀疑论者,最应该做的,首先是怀疑自己,因为我们的认知模式(软件)和神经系统(硬件)都会漏洞百出。
:《如何独立思考》一书的英文名直译过来是“万物怀疑指南”,听上去似乎有点怀疑一切的味道。作者强调批判和质疑,但他是如何谈论相信的?
汪冰:按照作者的说法,科学怀疑论不同于哲学上的“怀疑论”,它并不否认认知的可能性。科学怀疑论者从质疑开始,带着怀疑的态度去看事情,经过质疑以后,再选择相信或不相信。这本书是希望读者有一套独特的逻辑思维和判断方式。如果要我总结的话,任何事情,我收到信息,有三个步骤,第一,这件事是谁说的?第二,他为什么这么说?第三,如何确定它是真的?当你经过这“三板斧”以后,你觉得你愿意相信,那么可以相信。不过,科学怀疑论的特点就是,科学是一直在否定自己的道路上,你应该把每一个观点都当成暂时性的观点,不要认为自己掌握了永恒真理。永恒的真理就是变化本身。
说远一点,人为外汇开户什么会变老?这个老不是真正的老,是一种僵化,人不再更新自己的想法。我自己人到中年以后,看到年轻人的一些做法,有时候也会认为他们有问题。后来我也会反思,我是不是用自己积累的经验去指导现在的年轻人了?但这些经验对他们其实不一定有用,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充满不确定的未来。
:这本书解决的问题是“如何判断应该相信什么?应该怀疑什么”。在你看来,作者们提供给我们哪些工具?
汪冰:这本书有一个工具箱的逻辑。我认为箱子里相对比较重要的东西是:第一,你要证明的命题本身是不是可以被证明和证伪的,这是是否相信的前提。我们今天要讨论的相信,不是信仰方面的相信或者不信,而是科学层面的信和不信。当然,科学和信仰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问题,只是在这本书里,讲到的是在今天信息高度发达的社会,哪些信息是可信的,哪些信息是伪科学。我举个例子,如果有人和你说,开春以后我去面试新工作前,先去庙里拜了一下,回来以后就通过了,这个人说这个庙真的很灵。这个事情没办法被证明真伪,因为发生了那么多事情,我们没办法说这个庙是不是起到了作用。信仰是价值观层面的选择,科学是事实层面的明辨。
第二,你用什么来证明它?也就是说,证据是不是真实有效?比如,我吃了一种药特别有效,但问题是,这种个人经验对这个药的效用是否有说服力?市面上鱼龙混杂最严重的药物是治疗绝症的药,因为对死亡的恐惧,人们都是宁可信其有。有人会说,谁就是吃这个药活下来了,但是死人不会说话。这就是“幸存者偏差”。再比如疫苗,很多人注射疫苗前会去搜五个字“疫苗的副作用”,那么你搜到的肯定都是副作用,因为没有副作用的人不会在网上写“疫苗副作用”。甚至没有副作用的人根本不会上网去发帖子。
第三,论证过程是否符合逻辑。比如我和你恰好每天六点在地铁相遇,我可能会说:只要我来你就会来;但是我来并不意味着你来,也许导致我们相遇的是地铁的时刻表,或者下班时间。关联并不等于因果。在日常生活中,我们经常把先后发生的事情理解为因果关系,比如某种药物可以治疗感冒,事实上,很多感冒不吃药也会好。
:就如你在序言中写到的,因为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的兴起,一方面人们获取的信息更丰富、速度更快;另一方面,故事、雄辩、情绪的传播远比事实真相更快。这本书的作者并没有明确告诉我们应该如何筛选信息,通过这本书,你在这方面有哪些心得?
汪冰:其实第一重要的就是你去哪里获得信息。大家现在高度依赖社交网络,速度很快,但“快”和“真”其实没有关联。很多时候你会发现,大量新闻的信源可能只有一个,接下来只不过是不断添油加醋,不断加入个人见解。但这本书就会提醒我们注意获取信息的渠道。我们的思考必须有事实作为内容,就像做手术必须有人体可以解剖。
第二,兼听则明,你有没有找到两个相反的信源?在网上,人们论争的不是事实,而是观点。这更多是一种情感性的辩论,他们关注的是自身的判断。情感辩论的核心思想,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对的。但还有一种辩论是基于真相的探讨性辩论,是我们一起去找到真相。
另一个我认为重要的是,我们还是要看看发声的人是不是某个领域的专业人士。我喜欢传统媒体的地方,就在于它的专业性,他们会采访同一个领域的不同专家,让他们给出不同意见。现在很多媒体对事实真相“不求甚解”,甚至对事实进行刻意拣选,就是用吸睛的八卦来“带节奏”。我认为寻求专业意见是非常重要的。目前这种情况是算法决定的,算法是不对真相感兴趣的,它只对流量感兴趣。
传统媒体有我非常欣赏的地方,就是对常识的尊重。它会质疑很多蹊跷的东西,把它们还原到常识层面,还原到可以解释的层面。最终用常识来解释在普通人看来反常识的事情,这会让人看着非常解渴。但是现在传统媒体和调查记者遇到了危机。慢慢我们会认识到,喂我们垃圾食品的人不一定是真爱我们的人。人类有一个天性,就是“吃信息”,人要存在,必须每时每刻捕捉信息,才能对环境做出适应性反应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捕捉信息会上瘾,因为我们要获得和生存优势有关系的东西。但是如果不小心,我们每天“吃”的信息会让人消化不良,甚至造成“信息肥胖”,因为这些信息是无用的,既没有贡献常识,也没有贡献逻辑。独立思考就是找回我们的常识感,以及对所有违背常识的事情,发挥一下你的科学质疑精神。
在流量决定媒体生存的今天,反而有媒体应该是不被流量左右的。我认为大家应该意识到这一点,一旦我们把流量贡献给收割流量的媒体,我们最终会被它愚弄。当你在开心地使用一个免费服务的时候,你自己可能就是它的商品,这意味着你的时间精力就是它要收割的东西。所以我觉得一些媒体收费非常好,这就意味着它并不需要收割流量,而可以为公众发掘事实而服务,从这个角度说,调查记者就是公众委托的“真相猎手”。真相和流量可能是相反的,一件狗血的事情肯定会带来很多流量,但它对真相可能会有所曲解。
:你使用微博的频率也不低。微博提供给大家一个公共空间,让争论能够比较充分地展开;但也有很多时候,讨论很难有效展开,最终变成了相互攻击。你怎么看社交媒体上各种群体之间的论战?
汪冰:我觉得,社交网络上的话题很多时候不是基于真相的讨论,而是一种舆情,是一种社会情绪的出口。
当一个“大瓜”出来以后,微博上的很多群体只是借机说说自己对生活的看法而已,真相不重要,真相是不是水落石出,不耽误他们一直争论下去。原因就是,这些新闻往往会变成一种宣泄管道,真相会被引导到个人的现实需求和情绪上。这也就是为什么,网上的极化和撕裂会越来越多。很多时候,我已经把你定义为敌人了,那么你的观点一定是我反对的,真相不再重要了,把对方钉在耻辱柱上才是最重要的。而你做的每一件有违我对你认识的事情,都会被我归结为“阴谋论”。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思维偏差,叫做“证实偏差”,大脑会倾向于支持自己观点的证据,如果这条证据不支持我原本持有的观点,人们很可能就会忽略。很多时候,我们的辩论不是为了探究事实,而是为了维护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