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藏家马未都说，清朝是中国瓷器史上集大成的时期，品质、造型与彩釉可谓登峰造极。但有人认为乾隆审美“又土又俗”，尤其一件“清乾隆各种釉彩大瓶”，混搭出前所未见的富丽繁缛。

最近，文物摄影师动脉影发布一组乾隆年制的瓷器照片，甜白色莲纹碗、豆青釉葫芦瓶等瓷器胎薄体轻、色彩清雅，“这也是乾隆审美”再次上了热搜。

究竟，乾隆的审美是艺术的登峰造极还是清代盛世的象徵？

“乾隆是被误解最深最多的皇帝。即使做研究的人，对乾隆艺术审美的理解也不到万分之一。”北京史地民俗学会副会长、圆明园专家刘阳告诉，浮夸、奢华、好大喜功，在书画文物上盖私章，常常是人们谈到乾隆时的争议。

3月24日，保利香港2021年春拍精品在北京开启巡展，现当代艺术、中国古董珍玩、珍茗佳酿三大板块中，来自法国杜尚家族的艺术珍品尤其受瞩目，20多件清代御用官窑瓷器露面，其中一件清乾隆“御制斗彩加粉彩暗八仙福寿纹八方盘口大瓶”成为重头领衔之作。

“乾隆帝追求极致和繁琐，也追求精致宁静。”保利香港拍卖中国古董珍玩部高级专家杜纪波接受专访时说，所谓的乾隆审美，其实并不单一。乾隆对历代古瓷都有极深的研究，推崇北宋汝窑，也追求色彩艳丽、造型奇绝的瓷器，以显盛世富足。

“御制斗彩加粉彩暗八仙福寿纹八方盘口大瓶”是乾隆早年寿辰时，御窑督陶官唐英等大臣集思广益专为皇帝定制的寿礼，无论瓶体形制、工艺难度还是纹饰设计都极为罕见，华丽与素雅，共存于一体，恰是乾隆审美的融合。同时，也代表着乾隆朝正值国力鼎盛期，不计工本烧制难度极高的瓷器，只为搏君一笑。

现代拍卖行中，乾隆时期的瓷器拍卖价格一直居高不下。2010年，一件清乾隆粉彩镂空“吉庆有余”转心瓶曾在伦敦拍出5.541亿元人民币。杜纪波预测，这件新露面的大瓶将创造保利香港最贵瓷器的成交纪录。

宋瓷发烧友，巴洛克爱好者

乾隆时期中国陶瓷艺术到达顶峰，与大清督陶官唐英（1682-1756）密不可分。

唐英曾在《陶冶图说》中描述景德镇当年的兴盛：“景德镇袤延仅十余里……以陶来四方商贩，民窑二三百区，工匠人夫不下数十万，籍此食者甚众。”

比起雍正皇帝，乾隆花费更多财力用于建造御窑厂。大多数御用瓷器都由内府出画样、木样，工匠不能自由发挥。也就是说，乾隆的审美几乎主宰了当时的风潮。

“乾隆的艺术审美很极致。要么极致华丽，要么极致简约。比如做转心瓶，就会用镂雕、堆塑双耳或莲瓣状底座的方式，做得特别繁复。”杜纪波说，跟雍正清雅别致的风格相比，乾隆更追求华丽。很多瓷器都带有巴洛克风格，这与当时郎世宁等传教士进中国带来的西方艺术有关。

在他看来，乾隆是一个敢于突破传统、追求创新的人，“他不是我们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形象，乾隆非常有才华和学问，博古通今，艺术才华可以说超乎我们的想象。”

刘阳把乾隆比喻为宋瓷的“发烧友”。他曾花大量人力物力建立清宫典藏，在乾隆五十年出了《珍陶萃美》《精陶韫古》两本画册，从皇帝在古瓷上的御题诗或题跋中，可见乾隆对历代古瓷的鉴定和审美能力极高。

乾隆曾做过很多工艺精湛素雅的仿宋瓷器，但对他来说，仿古远远不够。之后，他要抛弃古人的审美，开创出富贵、繁复的装饰，炫耀国力昌盛。《饮流斋说瓷》曾写：“至乾隆则华缛极矣，精巧之致，几于鬼斧神工，而古朴浑厚之致，荡然无存。”

自称“十全老人”的乾隆是中国帝王中最自信的，在审美上也追求极致和炫技。早年的乾隆受洛可可风格的影响，对西洋艺术和珐琅都有极大热情。70岁之后，开始迷恋地位和身份，晚年最得意的美称是“古稀天子”。刘阳认为，“乾隆活到这个岁数了，肯定想标榜自己，甚至不把爷爷放在眼里。”

以“清乾隆各种釉彩大瓶”为例，这件瓷器上汇聚了自宋到清的所有釉彩，涵盖历代最高制瓷工艺，烧制温度和技艺难度都完全不同，正是乾隆御窑瓷器制作水平的体现。乾隆把自己最喜欢的北宋仿汝釉放在瓶底，乾隆时的釉彩放在最上面，其中暗藏的就是自己的政治理想和野心：纵览历朝历代，唯有乾隆时期是伟大盛世。

“我们讨论乾隆，一定要看是什么时候的乾隆。他在不同时期的性格特点和作风都不一样。”刘阳认为，从乾隆十二年开始，皇家园林大规模兴建西洋建筑，创作很多西洋风格艺术品，那时的乾隆三四十岁，正是对外来事物最感兴趣的时候，“但随着郎世宁去世，年过半百的乾隆逐渐对西洋艺术的兴趣减小，风格也开始转变。”

完美主义的盛世审美

看到“御制斗彩加粉彩暗八仙福寿纹八方盘口大瓶”时，杜纪波感叹，这是四五十年见不到的生货。无论是粉彩工艺、八仙福寿纹、结合了中西方艺术纹样的装饰图案、乃至款识写法，体现了乾隆早年审美，“前后预估要耗费两三年才能完成。”

“只有乾隆时期的国力和艺术鉴赏力，才能出品这样的瓷器。到了嘉庆和道光，国力衰落，工艺基本也就消失了。”他认为，康熙、雍正、乾隆三代是清代瓷器制造的顶峰，风格各异，不但反映帝王的审美态度，更象征着当朝的财力和国力。

乾隆不仅拥有强大的经济实力，也有唐英这样神级的督陶官，历经过雍乾两朝，才能将中国瓷器历史上所有的制作之大成集合在一起。

“乾隆是一个极为完美主义的人，又有很强的自信，因为他，中国的陶瓷艺术才抵达历史巅峰期，这是钱够、品位够、足够富裕才能实现的。”刘阳认为，要理解乾隆的审美，只有在经济富裕、审美多元的情况下才能客观评价，“不然就是贫穷限制你的想象力，理解不了。”

他分析，康熙帝在位时，还在维护中国统一，雍正帝时期对阵西北叛乱。只有到了乾隆时期才实现真正的太平盛世，经济快速发展，社会稳定，人口增加到3亿。乾隆也并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，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享受成果的，“他是既能造血，又能挥霍的皇帝。”

国泰民安，皇权膨胀，再加上乾隆喜爱把玩器物，自然会不惜一切代价制作一些巧夺天工的瓷器。转心瓶这样工艺复杂的瓷器，通常都奠定在大量的次品之上，耗资巨大。《陶成纪事碑记》记载：“有二三寸口面以至二三尺口面者一万六千件，其落选之次色有六七万件不等。”也就是说，数万件之中才能出一件精品。

面对喜好雅玩、且绝对挑剔的皇帝，唐英压力巨大。先是复制宋代五大名窑，掀起仿古瓷高潮，之后顺应乾隆对繁复华丽的喜好，挑战陶瓷工艺，创造转心瓶、镂空套瓶等奇绝的新器型，“各种釉彩大瓶”更是不可思议的巅峰作品。据记载，唐英督陶期间，共仿古、创新五十七种。

唐英去世，意味着乾隆时期瓷器巅峰逐渐下滑。乾隆朝结束，皇权下的极致审美以及封建王朝最后一个盛世，都宣告落幕。